林泠兩三事（阡陌詩評）

1.在白開水跟大家一起讀的，僅此作為紀念。

2.因為高中有幸在仇小屏老師的國文課受到啟蒙才開始讀詩。另蒙摯友存孝給予種種建議及鼓勵。因此將《掬水軒》上很糟糕的二稿加以更動，去掉冗贅、無釐頭、突兀的用語。一併致忱。





阡 陌 林泠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週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的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當年剛開始學讀新詩時，除了洛夫的詩以外，最喜歡的就是林泠的這首《阡陌》，甚至還怪罪國立編譯館在選詩時為什麼不選《阡陌》，而要選《不繫之舟》，當然，依我的個性，現在還是這樣認為的。

本來，這首詩就可堪稱是林泠的代表作了，也是她在此類題材中表現得最好的一首。另一方面更託侯文詠的福。在《親愛的老婆》一書中寫他們夫妻之愛時曾經提及（附帶一提，侯文詠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超級幽默的），所以即使不讀新詩，或鄙視新詩的人，也或多或少耳聞過這首美麗的小詩。

詩旨以短暫邂逅及心心相印較佳，但以單戀視之也說得通。

以下純屬個人觀點、個人觀點、個人觀點、個人觀點、個人觀點、個人觀點....................

有意見的人可以提出來共同切磋一下^^

1.此詩的主要特色有二點。

其一、此詩初讀覺得淡薄無謂，細讀之下才發現無論場景、情節、邂逅雙方的心理狀態都交代得很好，意境營造得很美。

其二、將詩中男女主角有緣無份的邂逅描寫得既淒美動人卻又優柔不迫。

《詩品》和《文心雕龍》分別描述古詩十九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溫是平和含蓄、此處還有不強加雕飾之意，野不是鄙野，是『質勝文則也』，沒有文采之意。這些評語拿來形容此詩也是很恰當的，誰說古今文批不可相通？

2.在愛情裡，沒有人喜歡缺憾。

所以人們終其一生所追求著「天下間有情人終成眷屬」。但現實世界的愛情未必都是如此完美，遺憾與瑕疵難免。悲慘最甚的，則是明明兩情相悅，卻注定分離的愛情。但這樣的愛情，卻讓人多了層永遠懷慕的淒美感受，情緒渲染力格外深切。

如果說，癡情男女不能不讀席慕容〈一顆開花的樹〉。那麼，苦情男女決然不能錯過的，恰恰是林泠的這一首〈阡陌》。

初讀〈阡陌〉，首先便對作者的文字駕馭能力感到驚豔。雖說是驚『豔』，但整首詩卻不見任何晦澀的字眼，沒有過多華麗纖挑的形容詞，蘊含的感情卻很濃郁飽滿，且能將壓抑、忍耐、銘心刻骨的感情，用含蓄輕快、平易流利的筆調來加以詮釋。

從邂逅的主題來看，此詩呈現了類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基調（秦觀《鵲橋仙》）。但情境上略有不同。七夕相會，雖然也是短暫而美麗，但畢竟是每年還可相會一次。而《阡陌》呈現的卻是偶然、短暫、稍縱即逝、無法挽回的邂逅，不發一語，只憑眼神便靈犀相通的默契。也就是說，《鵲橋仙》的寫作對象還帶有歸人的意涵，而《阡陌》卻完全針對過客而寫。

值得一提的是，全詩除了風格清新可喜之外。在刻劃愛情姿態的分寸上拿捏得很好，深摯卻不濃烈。惆悵中略帶一點哀傷，而非熾烈的乾柴烈火，追求的純粹是精神的嚮往，而非肉欲的纏綿。留給人的感受是遠岫新雨的空靈，稱得上「不落色境」。這一點與林泠另一首詩〈微悟〉有很大的區別。

以下逐段略講幾句。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人生的路途縱橫交織，『點』出了兩人來自不同的世界，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偶然的邂逅。除非雙方都回頭，否則兩條線的交會僅此一次，暗示了這是命運的安排，同時也暗示了錯過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機會重來。「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描寫四野的遼闊與兩人身處其間的微茫無奈，凸顯相遇的彌足珍貴。四個方位應題「阡陌」，很切題。



我們從來的地方來,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週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將上一段暗寫的邂逅直接點出，並強調這是一段非預期的相會，與底下的『以沈默相約』呼應。再次暗示兩人出身並不相同，也許這就是兩人不能結合的主因，「畢竟相遇」一句試圖證明邂逅本身『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亦可見兩人相遇確實相當短暫，甚至極有可能不獲任何的祝福。「在這兒,四週是注滿了水的田隴」把相遇的場景寫得浪漫。在這一瞬間，天地沈寂靜謐，彼此眼中只看得到同一種感動，同一份相思，同一貫生死相許的契闊。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的寒喧,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用比喻的手法，將愛情實體化，用白鷺來代表，為下文羽毛的飄落埋下伏筆。「悄悄」「寧靜」「沈默」暗示愛情在暗地裡醞釀成熟，可能是兩人雖然彼此傾慕，卻都不敢表達，以致遺憾。或者是礙於世務，不能表達。前文已經揭示，兩人有各自的人生方向，出身不同，縱橫不一，目標相異。因此只能將心中的愛情壓抑、埋藏，含蓄不露，纏綿盡致。最後一句形容兩人分開後的依依不捨很有韻味，可以理解成一步一回顧，也可以解成同時轉身的默契。場景極為逼真，宛如電影一般的畫面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全詩走筆至此，描寫兩人從相遇、相戀、寒暄到分離呈現一貫的靜謐，對於現實的無奈，沒有怨懟，對於愛人，只有綿長不盡的懷念。



(--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純白的羽毛飄下，宛如雪落無聲，描寫愛情搖落的動人姿態很美。這是因為白鷺既是愛情的替身，其實也就代表著幸福的可能，至少曾經可能。

篇末用了很長的篇幅來描寫愛情的難以確定、稍縱即逝。即使如此，愛情仍舊是每個人心中最大的嚮往，相同的希望。縱然分離，縱然白鷺已逝，那片輕輕落下的羽毛，還是難以磨滅的印記，就算歲月荏苒、人事遷流、而自己卻還駐足在那片不知道是夏雨後還是春暮，一望無際的阡陌上，重複排練著不知道是酸澀還是甜蜜的回憶。

詩中並未交代分手的時間、地點、原因。關於分離的種種是模糊的，甚至連男女主角的身份亦未提及。但這正是此詩最佳之處，寫得太過於詳細的話，不容易激起普遍的體悟與感動。

這到底算是一首喜劇詩還是悲劇詩呢？朱家小妹朱天衣曾寫過一首小詩，裡面有一句是「讓我們不要彼此錯過」。就現實層面來講，兩人的分離，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並未努力掙扎去追求幸福，在事過境遷之後，可能也是一種悔恨。就精神層面而言，現實生活的阻隔與挫折，反倒讓他們精神上更加的彼此眷戀與需索，彼此依賴的感覺更加穩固，雖然僅只是匆匆的一瞥而過，已滿足了彼此，尋覓一生的完美理由。（如果把此詩解釋成單戀的話，也通）

此詩證明，《詩經》裡的「含蓄委婉、溫柔敦厚」，在現代詩裡也可以表達出來。時下許多強調毀滅性、放縱性美感的愛情讓我無法理解、也不能想像，沒有文化對人的影響，一至於斯，可為浩嘆。我並不是依此鼓勵，不要努力爭取愛情了，要像詩中男女主角一樣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也不要忘記，他們也許是莫可奈何呀。

這世界是不是越來越少人理解？

真正的愛情，不一定擁有。

可是絕對永恆！



附〈微悟〉：



《微 悟》--為一個賭徒而寫



林泠





在你的胸,蒙的卡羅的夜啊



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



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



他要去了我的髮



我的脊骨....



此詩讀了讓人戰慄，自覺無法做到這樣無怨無悔，所嚮往的也不是如此強烈到必須用生命證明的愛情。另外對此詩的副標推敲良久，仍然費解，如果有誰知道的，請告訴我。至於我對此詩的感想？

『凡事需索到超越界線。

必然導致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