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烈日當空,正過了當午,向西山緩緩偏移。
時代在傾移,朝野在動盪。在偌大的變局裡,在群情激憤中,你不知道仗義為李將軍說幾句公道話,竟會惹下這樣的禍來。
可是,勵精圖治的雄主也會有昏瞶的一天。
可是,你終究像你傾心的楚詩人一樣是天真到底,浪漫過頭的人。
不知道天威難測,不明白唯唯諾諾、猥瑣保身是一種甚麼樣的哲理。
不過幸運的是你清醒一點,知道英毅堅決與剛愎自是往往懸隔一線。
況且你還有老父臨終的期盼,有陛下絕情的對待。讓你鼓起餘勇,挺著殘軀,埋頭創作,讓人知道永遠知道了這樣偉大的靈魂,這樣傲立的風骨。
所以你沒有彷楚詩人走上絕路,也許這延長了你的不幸,可卻是後世的萬幸。
若非如此,你生前的五百年歲月,雖不至於黑暗,卻決不似今天所見如此光輝璀璨。
扉外
清風徐來,像一隻巨手,將無際的苜蓿田翻動得岡巒起伏。
可惜汗血馬老了,不再寶貝。
正如這帝國一樣,體衰力疺,拖著半跛的腳。
正如你一樣,從負傷以來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把自己緊閉在這溫熱的蠶室當中,
一面養傷,一邊避開眾人異樣的目光,一面逃離自己,一面走過人生最幽邃的一段隧道。
不過好險,你是旅行慣的。小時從長安到了龍門
青年時期,沿著偉大至聖先師的旅程走了一遭
仕官後連西南夷你也去了。
這一小段路算得了甚麼?
何況,你懷裡還抱了一顆太陽
盤旋在你筆尖發燙,發燙
何況,你從不遠的前方,看到洞口透出微微的光
你可以說是很平凡,也可以說是很不平凡。
平凡到也有寵辱得失。
不平凡的是,在經歷種種羞憤、驚沮之後,你的感情變得犀利、敏感、焦慮、急躁
卻沒有失去高貴的品質
甚至你用能想到最骯髒、齷齪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
縱使筆觸無比老辣,總不失樸實溫厚
我在你的夢裡,而你的夢卻在五尺見方,縈繞著燈火脂香的寢中
談父正執著你的手,帶你讀著黃老、周易與天官
大約從這一刻開始,在歷史的場合中你是再怎麼也不肯缺席的了
因著這一刻的誓言,
五百年一輪迴的風起雲湧不致淪為一瞬的閃光
你最鍾愛的英雄,最景仰的聖哲,最惋惜、最激賞、最無奈的種種典型…甚至最最切齒撫心痛心疾首唾棄噁心的小人
都在鮮活起來
最豪邁的激情,你激昂過
黃河的壮闊,長江的優美,也吞吐過
正義與邪惡,你頌揚過也貶抑過
天命與道義,赴死與忍垢,卑賤與輝煌,泰山與鴻毛,你選擇過
在最偏僻的土壤,居然開了最美麗的花
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光,你居然憑一己之力,瀏覽過一篇篇前人的日記,一道,再一道推開歷史沉種的門扉,點了一盞燈
燈火悠悠,照過最黑暗的時代,也襯托過最璀璨的年代
你的腳步如此沈重踏實,後世竟沒有人走得出你的足跡
後世都在仰忘你
而你仰望著甚麼?
後世都在跟隨你,
而你跟隨甚麼?
是至聖、老子,還是
迷離的眼光從高山、滄谷、平原、沙漠
從昨天、今天,望向未知
直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一路延伸、延伸,突穿,突穿
一直到了愛,義氣,和夢想的飛馳上
沈默不語
這就是你的回答
從今以後
訴說往事的方式再也不同了
歷史重新在人的基點上產生意義
這樣的貢獻,足令你你與最景仰的夫子並駕齊驅
這樣璀璨的勝利,完美的復仇,是否有過一絲的甜蜜,不得而知
回味越久越有韻味
深度,跌到味蕾深處
滲到齒縫之間
開口朗誦,便是齒頰留香
那一夜,你悄悄的去了
人間有趨炎附勢,可道義卻沒有
所以這場景註定是安靜不起來的
匈奴的鐵蹄聲正在飛嘯
李將軍的弦聲張起,跩動跩動
時間緊急
你是樸實慣的,這是談父從小在身教言教中教你的
不必太多行李
況且你的朋友都來了
信陵君和侯贏來了
楚霸王和荊軻
廉頗、藺相如、張良、陳平
都來了
所謂吾道不孤
這一路註定是不會寂寞了
還等甚麼?
儘管的去把
至於身後那一百三十條軌徹
容我一一走遍
即使要花上一生、一世
讀過千遍、萬遍,永遠只能證明一個事實
你是偉大的靈魂
而我
我愛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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