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8日 星期五

靈魂是不羈的飛鳥 ~〈莊子‧逍遙遊〉 (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語譯:



在堯的時代,有一個將要成道的人許由。堯在姑射之山見到神人後,悵然若失,聽到許由快要成道,便想誘惑他來換取成道的境界。堯的甜言蜜語是這樣的:「太陽都出來了,我還成天拿著蠟燭,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嗎?雨季都來了,我還拿個澆花器澆水,不是無聊嗎?英明神武的許由夫子都出世了,日月同光,雨露均霑,普天同慶,百姓艾安。我還賴著皇帝的位子幹麻?我自認為沒有比老大高明,請讓我把天下獻給你吧!」



許由說:「你這虛偽的傢伙簡直無聊!天下被你管得好好的,讓給我幹麻?我難道會貪慕虛榮嗎?名聲不過是事實的裝飾,我難道會想當個沽名釣譽的人嗎?鷦鷯一根樹枝就足夠安身,偃鼠只要喝飽水就心滿意足,一枝草一點露,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想騙我去當皇帝?省省力氣吧你,把天下送給我只會讓我為難,死心吧,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不會幫你的,就像廚師罷工不想煮飯,大祭司也不會無聊找事去廚房裡耍鍋子燙自己的手!」



肩吾問連叔說:「曾聽接輿!接近極限,意指成道者」講道,虛誇不切實際,可是隨口拈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我對他的口才十分震驚,況且他說的東西已經脫離現實,講一些宇宙、靈魂、超意識,簡直跟奇幻小說沒兩樣!」連叔說:「哦?說來聽聽」肩吾說:「他說緲姑射之山,有神人居住,冰清玉潔不染塵垢,性情像孩子般純真無邪。進化到不用吃五榖,直接吸風飲露吸取能量,還能騎乘雲氣,駕馭神龍,遨遊於人間之外。精神凝聚,收放自如,其收時,不會打擾到萬物,其放時,甚至能夠改變植物生長狀況。但我認為這些根本就是瘋子說瘋話。」連叔聽完深深嘆了口氣:「你會這樣說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跟睜眼瞎講藝術根本是瞎搞,跟音痴談音樂就是對牛彈琴呀。所謂的魯鈍可不只限於肉體缺陷~智慧的高下差別才更明顯呢,妳這傢伙真是不折不扣的智障呀!他這麼認真解釋,卻被你誤會成這樣接輿這個人與見解,都是最高明的,他虔誠求道,願意竭盡所有努力追求天人合一,當整個社會都瘋狂,全世界是一個瘋人院時你能怎樣?誰會沒事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企圖去改變世界?接輿知道了本體,知道沒有任何東西夠傷害道真正的他了,不管是大風大浪海嘯土石流甚至把他丟到火山裡,都不能傷害他一分一毫,他已經成為完全的覺知,本質充斥著剔透盈滿的喜悅,即使是溢出來的一點點芬芳也能夠觸動堯舜這樣的聖王,成功立業的喜悅跟成道的喜悅比起不過就像小孩的家家酒,誰會閒不下來整天就想搞事來做?只有堯才會這樣!我聽說宋人買了很漂亮的帽子去越國想大削一筆,沒想到越國人都剪三分頭,沒人去戴那沒品味又娘娘腔的帽子,就像堯征服天下後,去汾水岸邊拜見姑射仙人便悵然若失,自慚形穢。他就像宋國人一樣,買了毫無用處的帽子想去騙越國人的錢,然後他就去找許由,想騙他當冤大頭....



 



析釋:



在進入這段經文前,一定要先了解一件事,堯是虛偽的人!事實上要不是堯這麼虛偽,許由也不會這麼反感。許由逃避的不是天下,他逃避的是堯身上的奸詐臭味。整個逍遙遊就屬這段最容易搞錯,因為莊子把堯讓位的原因放在最後講,直到明白堯是先見到仙人,杳然喪其天下才「讓」的,便讀得到這個「讓」字的無窮韻味。如果把天下比做美女,把求道比作傾國美女,堯的情形就是本來身邊有一個美女,結果他看到傾國美女,便覺身邊的女人俗不可耐,這時見到傾國美女似乎對許由有興趣,便主動推銷身邊的美女給許由,為了怕許由不接受,便講一大堆言不由衷肉麻兮兮連吹帶捧的話,如果你是許由會不會覺得堯很無聊又很噁心?所以千萬不要再誤以為堯安什麼好心~堯以為精神境界可以買賣,把王位讓出來獲得許由贊賞,便可得到求仙的門票。



青年靈的腦袋只能投射出青年靈的看法,認為求取重要物品,要用身上最重要的東西對價交換,可是不曉得生命經驗根本不是物品,而進入更高命境界的首要前提,就是要把不切實際的妄念丟掉,堯一定是青年靈,認為物質可以交換一切,所以以為境界也可以交換,他自以為裝得很好,可以騙過所有人,所以他連自己也欺騙了,他以為把地位丟掉就可以獲得姑射仙人的境界,要是有這麼容易,古往今來的貪官奸商與猶太商人早就通通成佛了,所以說堯的作法跟生前捐錢給宮廟,死後花大錢趕經懺的人一樣,白費心機呀



堯讓天下給許由絕對不安好心的第二個理由是,他只敢讓給許由,不敢讓給姑射山的仙人,他也知道自己離仙人太遙遠了!所以,把許由騙過來,讓許由去治理天下,他就可以去求仙了,真是奸險!不過許由既然是許由,怎麼會對你的高帽子有興趣?這就是宋人買高帽到越國的故事所象徵的意義。



第二個故事,是肩吾向連叔請教接輿的對話,接輿能與無限相接,直接讀取阿卡西紀錄,接輿本身不是仙人,他還沒到達九萬哩,但他一定很接近了,所以能隱約瞥見九萬里上的景象,肩吾就是「自我」,自我隨時處於緊張防衛的狀態,對於自己不能理解、未曾體會的經驗一蓋斥為無稽之談,因此當然會以為接輿在練銷煨(講瘋話)。而「連」叔與「接」輿一樣,能與廣大的存在連結,因此他明白接輿並未說謊,只是接輿談論的東西,已超出肩吾的理解能力之外。接輿談論的仙人,就是從鲲完全蛻化到鵬的意識(或者你比較喜歡稱靈魂也可以),靈魂本質是絕對透明清晰的。因為鵬已經凌越了生物能的糾纏,已經達成純淨的本然,已經化成空,她的覺知已經結晶,因此物質層面的變化不會再打擾到他....不是說仙人就是殺不死的人,而是那個意識那個覺知不會隨物質變化而湮滅,就如心經上說的:「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語譯:



惠子有天對莊子說:「魏王送我大葫蘆瓢種子,長出來後足足有容量六十公升那麼大!當水缸裝水,葫蘆會被水壓擠破,剖成兩半當瓢子,又找不到那麼大的桶子!難道不是虛有其表嗎?我認為根本是廢渣所以把她們扔了。」



莊子說:「你這個傻瓜真是暴殄天物呀!我聽說宋國有人會作防凍傷裂傷的乳霜,世世代代都從事漂棉花的工作。有人聽說她們的乳霜效果非常神奇,願意出一千萬買斷這個專利。於是她們在家庭會議決議:「世世代代當漂工,才賺不到一百萬,現在有冤大頭一下子要出一千萬買這個配方,賣他!賣他!賣他!」商人取得專利後,獻給當時最大軍火收購商吳王。後來,吳越戰爭。吳王派他帶兵,時值冬天,與越人水戰時,商人的部隊憑著這個秘密武器把越國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吳王一爽,就裂土封王!這個乳霜不管誰來用,都能夠預防凍傷,但是有人憑著他裂土封王,有人卻只能世世代代洗棉花,效率差這麼多呀!今天你有容量六十公升的葫蘆,幹麻不曬乾拿來當浮桶翱遊四海,幹麻整天看著他礙眼想把它處理掉,是你自己腦殘不懂得她的真正價值,真是心靈三級貧戶呀妳!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語譯:



又有一天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顆大樹,人稱為樗,樹幹很粗大但是彎彎曲曲的沒法當建材,枝幹象翹鬍子的鬍子一樣翹怎樣都削不直,簡直是巨型垃圾,丟在路邊也沒有人要撿,(這就像是)你說的話籠統又沒有實際效用,根本沒有人要聽。」莊子說:「你難道沒見過黃鼠狼嗎?每次獵人來時他都躲起跟獵人捉迷藏,證明自己很行,當他逃給獵人追,時不時回頭說抓不到呀笨蛋時,渾然不覺逃生路線都被設下機關,必死無疑。而髦牛就跟天邊的雲朵一樣大,大雖然是大,卻行動遲鈍抓不到獵物。今天你有大樹,嫌棄她不能被利用,幹麻不把他種在廣闊的原野上?你可以在旁邊放鬆休息,逍遙的做個好夢,絕對沒人會跟你搶這株乘涼的大樹,也沒人會連夜來偷砍,因為他不能被別人利用呀~」



 



簡析:



這是很容易被解錯的兩段話,常被當為四個獨立的小故事來讀,並加上一個「無用之用是謂大用」的解釋簡單了事,甚至導出「修行人要設法讓自己看起來無能以免被剝削」等奇怪結論(坊間混帳讀本大抵如此解,再一次印證盡信書不如無書)。數年前本人也很糊塗的以為這四個故事沒有什麼深刻意義,但是隔了這麼久智慧總算有些許長進,才發現之前自己錯得一塌糊塗。這兩小段是〈逍遙遊〉整篇的小結,從這個角度來看大瓠之種與大樗應該有很深的象徵意義,絕不會只是表達「天生我才必有用」這種膚淺的道理。在〈逍遙遊〉開頭莊子提到我們都有由鯤化鵬的潛力,接著提到人生有很多種層次與追求,再透過堯的故事說明成道境界的迷人,當以這些前提為基礎,再重新審視此兩段文字,便可以窺見一番全新的境界。原來此段想表達的與奧修一再強調的「成道是沒有用的」「精神成長沒有任何實際效用」乃是同一回事,但是這個沒有用的東西可以讓你的生命提升到全新層次,在這個高層次上,物質世界與情感層次的玩具都不再具有吸引力(也就是為何堯杳然喪其天下),這是因為物質與情感的價值往往取決於「有限」的概念,但是一個真人已經認識到有一個無限的境界在「絕雲氣、負青天」之地,到達這個境界的人將「旁礡萬物以為一」「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而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成為無所依賴的至人、神人、聖人。



   「大瓠之種」與「大樗」講的其實就是佛教的菩提心與自性,也是前文列子「猶有未樹」的東西,正如阿底俠尊者將這種菩提心的善根稱為「白色的種子」,莊子也把這種善根稱為種子,並且描述這種善根可以發展成「大」的葫蘆、樗、冥靈、大椿,接著進一步描述此處所謂的「大」不同於物質世界的定義,純然是一種更高的、全新的視野,一旦到達這種高度,人就脫離了蒙昧,理解了物質與情感「無常」的本質,如同鵬凌九霄,處在超越之境去經歷人生的一切。為了怕一般人將這種精神的偉大與世俗層次的暴力與占有混為一談,所以才用「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來說明這種大與一般人渴望追求的「大」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這種大是「中於本質」卻「不中用」的,因此在這兩段故事下分別用兩個故事說明如何用這種「中於本質」的「大」。首先以商人鬻得不龜手藥為喻說明應當善用生命賜與的一切,不要始終停留於低層次,並且應該了解到這無用的大(佛教的佛性、基督教的基督意識)能夠使我們的精神滿足,在真正的意義上豐富了我們,因此莊子才告訴惠子:「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這是說:「你完全搞錯生命的目的了呀,存在賦予你真正的智慧,你卻只想把智慧用在日常生活的營營役役上,阿搭碼孔固力呀你(腦袋僵化)」第二個故事則以狐狸與犛牛做一對比,說明過度執著於世間、過度仰賴智力必將導致心力耗竭、自取滅亡的命運,因此莊子說「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而真正的智慧又是如何呢?「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這種智慧跟精明不可混為一談,而該如何看待這種智慧呢?莊子提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前面說過大樹的種子就是菩提心與善根,而此處的無何有之鄉可以視為精神的境界,或者可以用佛教的「空」來理解,在空中可以體悟到除了佛性,生命中遭遇的一切外境都將不斷生滅循環,同時還可證見佛性就是永遠不滅的存有,而持菩提心,發大圓鏡智就能看透生命的真相,到達「無為」與「逍遙」的境界,所謂「無為」,是體認到在這場宇宙運行的大戲中,自己扮演什麼角色,不會脫稿演出,而不是坐以待斃或是裝死擺爛;所謂「逍遙」則是真的了解人生的真相,能夠享受人生的每一個片刻,在入戲過深時能夠抽身而出,來去自如,絕非逃避與不負責任。而因為精神體會是絕對純粹的內在經驗,這對別人是沒有用的(也不可能被強奪),也絕非熱衷功名的年輕靈魂所嚮往的,因此不會被人迫害,然而靈魂事實上也是不可能被傷害的,在最深處的內在,我們都可以抵達那片無垠的天空,成為不羈的飛鳥,但一切的前提都取決於你是否已了解人生的真相,是否已升起逍遙的渴望,這也就是莊子苦口婆心寫作〈逍遙遊〉的初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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