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6日 星期二

內在英雄話史記之「君王的倒影」

「魔法師必須用誠實的眼光去看、去聽,用盡心思去瞭解真相。同時,他們有時候也要像個愚者,古代國王的身邊總有弄臣相伴,他不但時時製造笑料,還要誠實指出國王之行格及行為上的弱點。而最重要的是,在維持整個王國秩序平衡。」---《內在英雄》---P.183



司馬遷撰作《史記》,刻意獨闢一個性格特殊的列傳,記載一些奇形怪狀的英雄。

說他們是英雄,是有些爭議的,因為他們地位不高,沒有權力。不像刺客遊俠那般具有重然諾,輕生死那般感奮人心的氣慨。不具備優秀政治家轉敗為功,因禍為福的政治手腕,倒是與雄圖遠智、立業建國的君王有密切的關連。

既不富,又不貴,智名勇功亦闕如。不慕榮利(事實上他們也與榮利絕緣),不嚴謹規矩,有時還不太老實。他們有的只是天真的「純樸」與難以想像的幽默感。

《滑稽列傳》記載了淳于髡、優孟、優旃三位奇異人物。有人說司馬遷記載他們,是出於「好奇」,但考慮到行文雄深雅健的司馬遷特替挪出整整一個列傳,《史記》1/130,列傳1/70的篇幅,這觀點顯然大大的有待商榷。也有人認為這群特殊的英雄寄寓了司馬遷的理想,不全然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乃是半出史實,半由太史公過人想像力與絕妙文筆創造出來,介於真實與想像間的絕佳藝術典型。這話說得不錯,但寄寓了什麼理想,就值得認真的討論。



司馬遷自己說,列傳中的人物,都符合「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像倡優(史記中對三人的描繪,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多領域藝術表演工作者)這樣的人,只能在茶餘飯後提供娛樂,要說能推動宇宙與時代的運行,簡直聞所未聞,荒天下之大唐,滑天下之大稽。

這樣的人物列入《史記》,好像真有點不倫不類,因為史記記載的人物,全是那些參與歷史、推動歷史、具有強大生命熱力的人。

在封建時代,歷史的中心,是君主。將他比做太陽,仍不夠貼切,他是在天體頂端開滿紫色薔薇的恆星,是已知宇宙中唯一不變的天體。在他指揮下,甚至不知道包含了幾個太陽系。孔子說「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億萬黎庶,尤其是那些掌權的左右將相,就是眾多的天體,在天賦的位置上,扮演各自的角色,發揮各自的功能,撐持宇宙的運行。依據北斗七星巡視蒼穹的位置,各安天命。至於這些滑稽的人物,不像火星主刑殺,土星主仁厚等搶佔了好位置,事實上他們也受不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規則,所以都跑去當慧星了。

當有人指責他們,彷彿可以聽見他們瞪著無辜的眼神這樣說:「星星的天賦?不正是自由自在的飛翔嗎?」



是的,萬物皆須符合規矩,問題就出在「一切都太守規矩了」。尤其是那些應該老去死去的規矩!

即使天空已輪轉一周,白雲幾度蒼狗,規矩早就不合時宜,而整個巨大天體、尤其是北極星,仍陷在過去的模式,渾然不覺...

或者規矩合法而不合乎人情,毫無彈性,這樣治國的利器,終究只能傷人,不能救人。

一定得有人做出改變!一定得有人給老大提個醒!但不會是那些被制約馴化的知識分子,規矩與階級是他們嘔心瀝血模仿天體創造出的完美結構,不可能不該也不會有錯(所以儒家獨霸中國政壇兩千餘年)?不會是那些大老粗,沒了規矩,這些人還不把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何況廟堂之下,嚴肅陰森、刀光劍影,君王喜怒無常。貪贓枉國要殺,顢頇誤國要殺,無恥賣國要殺,但忠言逆耳也要殺。在這樣的時代,任你勤勤懇懇,心昭日月,仍不免動輒得咎,人人戰戰兢兢、臨淵履薄,自保已屬不易,誰有種喫了豹子膽去捋那猛虎的嘴邊鬚?。

只有他們了!因為他們懂得裝瘋賣傻、伴痴作顛。所以才能能夠以其天真純樸的本貌,享受絕無僅有的言論豁免權!

他們是稱職的配角,替偉大的王朝錦上添花、粉飾門面。天天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搏『君』一笑。在緊張肅殺的政治氛圍中,增添一點歡樂的調劑。在隆重肅穆的巨大天體,拖出一道華燦的尾芒

雖然他們因為侏儒般的身形,備受歧視。君王視之非人,蓄以寵物。卻也因禍得福,拉近了與君王間的距離,是唯一能觸動君王心防後那顆真心的人,莊子說:「無用之用,是謂大用。」真不虛哉。唯其無用,乃成其用。他們無權無位、老不正經,但一兩句戲言戲語,卻能直達天聽,扭轉乾坤。史記《滑稽列傳》記載淳于髡、優孟、優旃的故事,皆屬此類。

司馬遷說:「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詩書禮樂易春秋,是周朝傳下來的立國根基。是絕對正確的規矩。六經的功能一旦發揮出來,國泰民安不在話下,澤流海外,威震寰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些司馬遷都看到了也知道了,但他還看到六經正道也會有盲點,也會有鞭長莫及之處,在需要稍事轉圜的絕境,唯有幽默感方能奏效!



在封建社會中,君王的命令是絕對的規矩,而他們是規矩中的變數。

他們絕不直言折諫,因為進諫不易,納諫更難!綜觀中國歷史,自虐如太宗,喋喋如魏徵,居然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拍即合,可稱千古奇觀。千古奇觀,意味著一千年止會出現一個唐太宗,君不見魏徵之後忠臣猶存,未聞再有自虐如太宗者。

本來人非聖賢,君王也是人,要君王做非人性的事,實在太過苛求。規矩太高,君王達不到,索性波皮誣賴,撒手不管,放任國事江河日下,反正也沒人敢跟他惹事。有了規矩,沒了人性,也令人害怕的,看看《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結局,就不難知道,君王若真沒了人性,沒有什麼幹不出來!

然而,無論多苛刻的君主,本來多少是有人性的。秦始皇一統六國。雄圖大略,但他焚書坑儒,慘忍苛刻,站在已知宇宙中的最高點上,睥睨寰宇,是至高無上的神,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而優旃一句戲言,便引動秦王惻隱之心,體恤雨中站崗的士兵,准許他們可以輪流休息。誰曰秦王殘暴不仁?。

二世皇帝想廣其院囿,恣其游獵,優旃曲意贊成,順勢帶出一句:「一旦山東有事,陛下可驅猛獸出關拒敵」,一句話說得胡亥啞口無言,默然心服,誰說胡亥注定昏聵無知,剛愎自用?
振聾發聵的諫言不可少,但沒有佐以充分的幽默感,沒有給這宇宙的中心一個下台階,一個悶聲鐘,一句體己話。把話說到心坎裡。進諫凡而促使君王一意孤行,剛愎自用!。

幽默感又能解紛爭於隱微,弭干戈於無形。

楚王愛其馬,其馬死後,竟要以大夫之禮葬馬。舉國大臣當然反對這荒繆的舉動,但這只有更激起楚王的拗脾氣,一意孤行。只有優孟虛以委蛇,甚至嫌楚王太過小氣,建議楚王要極度隆重鋪張,令舉世皆知楚王「賤人而貴馬」,一番話說得楚王惕然而悟,主動改過。

這些無名英雄除了談話詼諧,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眼光銳利。在君王有過時他們曲意迎合,但絕不阿意附從、苟且取容,而像是君王的朋友、君王的家人,時時監督匡補,循循善誘。在親切的家常語中,在語言詼諧中寓有深刻的旨意。

齊威王緬于酒樂,國政不修,諸侯並侵,內憂外患下儼然就是個行將亡國的局面。偏偏威王跟紂王一掛「智足以飾非,言足以拒諫」,是個若非雄主便成昏君的小聰明帝王。是以臣下無人敢進諫領死,淳于髡不直揭楚王之過,而微微以隱語逗之:「國中有大鳥呀,三年不飛,棲於廟堂之上,三年不叫,毫無作為,不知是什麼緣故呦?」威王一點就通,也回他:「這隻鳥喔,相當特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起身理政,國勢大振,出兵退敵,威震中原。

孫叔敖是楚國名相,因為為官清廉,死後其子竟潦倒至砍柴為生。孫叔敖枝子因為父親臨終前交代,若有困難,可見優孟。優孟得知此事,刻意揣摩模仿孫叔敖(說相當於現在的全民大悶鍋,就很好懂了!),終於到了維妙維肖的境界,楚王甚至當作孫叔敖復生,要優孟出面主持國政。優孟才道出其子的困境。令楚王處理此事,補救了楚王不恤功臣的缺失。



時光芢苒,三千年過去,司馬遷雖然立意良善,寄託遙深。可惜此一理想在歷史上的實踐性並不高。優人內侍,往往幫倒忙的多,幫上忙的少。諂媚的多、體己的少。進讒的多、補過的少。大抵皆是佞幸取寵(請參照史記《佞幸列傳》)謀營其私,不作惡已阿彌陀佛,遑論稟公心,急公義者。

乍看之,滑稽英雄們似乎是群無冕大臣。但後來我才發現司馬遷刻意描寫這群人物有著更深的用心,他們代表著君王壓抑的幽默感與人性,是君王如影隨形的倒影。

內在英雄第一百八十三頁節引威勒福特《弄臣與他的權柄》的這段話,可以參照:

「胡言亂語的弄臣,是人與神聖力量關係的一個原形...弄臣站在國王身邊,如同國王的倒影,指出國王原本具有的一個特質,這個特質在建設王國時不見了,失去了這個特質,王國和國王都不會完美!」



司馬遷於《滑稽列傳》篇末評論道:「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對這些慧星將宇宙原力歸於和諧的努力做出「偉大」的評價。



他們算不算是英雄呢?你不會到現在還問我這個問題吧?至少就司馬遷來看,這是無庸置疑的!



值得一提的是,司馬遷筆下的滑稽人物都是環繞著恆星運轉(慧星也有固定的軌道,只是運行方式與其他衛星大異),為君王匡正補過的,為宇宙的推進貢獻其一己之心力。而褚少孫所補的東方朔故事,與滑頭無異,西門豹智鬥土豪,得滑稽本意,與司馬遷本旨有略微的差異,這是應該要指出來的。





現今的政論節目多如牛毛,苛刻有之,專業則在可否之間,立場偏頗更是各家陳年沈痾

祈望有一天能在政論節目或政府官員見一滑稽先生,澄清視聽,冷靜一下已經太過沸騰的政局

也許讓那些寡廉鮮恥的政治人物半夜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我可沒有說全部的政治人物,不要害我!)...

呀,我忘記寡廉鮮恥的政治人物在半夜裡是找不到良心的。

況且他們忙著在人頭戶運轉資金,沒有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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