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治療、自療
近代心理治療,有種療程,稱為「敘事治療」。「敘事治療」的原理,是讓當事人藉由描述、說話、繪畫、創作等方式,將內在情緒癥結外化、顯化、具體化、客體化、再伺機直接切斷當事人對心理問題的眷戀、依賴、滯溺、自棄等情節、此種療法繞過「自我感」的不必要干擾,故當事人較不會抗拒,也能避免強迫式療法的二次創傷,至低也能抒發忿忿。中國文人很早就懂得使用敘事治療,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前後赤壁賦都是文人敘事治療的例子。治療,其實就是也是一種自療,甚至能給予當事人精神上的強烈助力;文天祥正氣歌、司馬遷報任安書皆剖白過此種作用:
是氣所磅礡,凜冽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書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其次,既是治療,便有處方,就蘇軾、陶淵明的程度,儒家的理想主義已不能滿足需要,只有道家沖虛境界能夠應證心境體悟(高中時應用文老師是校長秘書,上課時常說蘇軾文章與境界不過爾爾,現在想來,原來是他自己境界未到,不能領略)對司馬遷而言,父親臨終殷殷期盼必須完成,自我期許與生命目標不能打折,於是太史公自序云: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欲申其未盡之意,不妨把「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翻成:「史遷腐刑,卒述《史記》。」更為貼切,在這裡,卒是功德圓滿,完美呈獻的意思,卒述即是完述,意指將生命任務做到盡善盡美,司馬遷時時以此自勉,同為一死,豈可為螻蟻、為鴻毛?當然要像巍峨泰山,在歷史長河裡屹立不搖才叫境界,「主上所弄、倡優畜之」可以不計較,漢武帝無理取鬧割我XX也沒關係,妳要我好看,掯!老子我偏偏不服輸,化悲憤為力量,把無盡創痛轉化成巨大創造力!比比看在歷史上的印跡,究竟是誰比較深、比較久、「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太史公書》可說是司馬父子最華麗、最燦爛、最激昂、最有格調的復仇。
因此,情感上司馬遷絕不可能認同老子,因為如此一來,司馬遷全部人生願望、乃至於《太史公書》都會失去價值依據。司馬遷認同孔子正如認同屈原,歌頌其高潔靈魂與「知其不可而為」的理想主義精神;其賞愛藺相如、彭越、季布,實際上也是一種心境投射,為自身生命境界的反芻與印證,也是一種自我治療與自我激勵!但這些都比不上伍子胥,看其歌頌伍子胥,根本就是在歌頌自己,投射自己的影子,請看《伍子胥列傳贊》: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伍子胥跟司馬遷有什麼相關呢?首先,他們都要報父仇;其二、他們都有一個是非不分的王八蛋上司「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針對性好強呀...;其三,隨便掛掉很容易,可是他們都選擇了最艱苦的路;其四,即使受到王八蛋上司誤解,他們還是選擇盡忠完成自己的任務;其五,兩個人都是血性男兒,但修養都很好,不是溫柔敦厚的偽君子,「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除了講伍子胥根本就在講他自己.....
司馬遷當然理解老莊境界很高(從錄孔子問道老子之記載可知),但老莊生命境界跟司馬遷生命氣質並不相應,對他的悽慘處境與人生事業更頂不上一絲絲屁用。瞭解此點,《史記》有發牢騷處、有抒情處,有自傷處,自屬平常,難免偶爾不夠客觀,也可以理解,不必無聊去替司馬遷打圓場。試取《報任安書》一讀,刮鋒利刃,酸楚淒切,悲憤兼發「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藐視別人不帶半個髒字,這才叫筆力;自謙「樸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際」卻話鋒一轉,直接「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氣壯膽豪胸襟闊筆力勁,哪裡有什麼藏頭縮尾的溫良恭檢讓?《太史公書》本來就不是史書,是後來的人要搞史學,把司馬遷拱出來當教主,可是史學只是司馬遷學問的其中一部份而以....
二、太史公書,不是史書
司馬遷被尊為史聖,《史記》被尊為中國第一部正式史書,問題是,《史記》本來不叫《史記》,本質上也不是一本史書。《史記》本叫《太史公書》,跟《商君書》一樣,是學有專精,「卓然成家」的學問呈現,如果放到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時代理解,這本書很可能會被稱為《太史子》或《太史書》,決不是《史記》。雖然《史記》之名本來泛指一切歷史的紀錄,後來變成這部書的專稱,感覺似乎很屌,但是如果妳瞭解《太史公書》的價值,妳會知道《史記》其實是硬生生教他低一個LV。這個問題要從兩點來解釋
首先,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裡提到太史一職:「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顧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這是反諷句,其意思是,太史的學問領域橫跨了文、史、星、曆四個與天道推演有關的領域,八書中的封禪、平準、河渠、天官分開來看都是專門學問,但是司馬父子序來瞭如指掌,一絲不紊,可見他們對這些領域都理解透闢。
其次,司馬遷家學淵源,父子倆接觸的唐都、楊何、黃子、董仲舒等都是當代無出其右的大師,沒有需要也沒有必要獨尊儒家。事實上,宣稱自己專精於某樣學問的,往往恰好只懂一門學問,如果連他自己都不鼓吹自己很厲害,還有誰還要理他?於是針對這類一門學者最常犯是見樹不見林,敝帚自珍毛病,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自稱是「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而做,口氣有夠大!但這篇文章確實高瞻遠矚,切中要害。不妨這樣理解,司馬遷記載這篇文章,一來紀念父親司馬談,一來也昭示自己從司馬談身上學到的人生觀與做學問的態度:「永遠要有寬闊的胸襟,不要認死理,不要當某一派的信徒,「天下一致而百律,殊途而同歸」犯不著跟在別人後面,沒有路時就自己開一條!不要像以後研究你的人一樣一天到晚套用什麼什麼主義,自己有辦法搞一個,才叫大師!論述要靈活、精確、凶猛,如兇鷹掠魚、猛獅撲兔,準頭夠、力道勁,不要浪費任何一絲力氣!」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天人之際,承敝通變」「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就知道用後設觀點將「究天人之際」的「際」解成區分天人的隔際,從而推論整部史記富有義命分立色彩,只論人事努力,不論茫昧天道的觀點有商榷必要。「承敝通變」,不正是世人順應天道的表現嗎?究天人之際,乃是闡述炎黃子孫在非線性因果關係曲線中,如何展現人類意志,在艱困險難中琢磨出奪目光彩。正因為天道人道時應時不應,才有探討必要,若天道恆與人道相應,人活著也沒什麼意思,若天道與人道恆不相應,那也用不著苦苦追究了。太史掌天官,對天官書中不可思議的天人相應紀錄,想必斟酌沈思過。為了探討人類天命互動關係,司馬父子才必須成為歷史場合絕對客觀的觀察者,然而在評價歷史時,為了還各領域傑出人物公允評價,《太史公書》未有單一判斷標準,而是採用彈性觀點,考量所處時空背景給予評價,伯夷列傳稱: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品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各從其志是《太史公書》最重要的評價標準,故撰述人物行事,必盡可能還原歷史現場,故視其行事給予評價,掌顯其能否「承敝通變」乘風踏雲,化龍變虎,順隨天道變化,付出自身努力「砥行立名」、活出價值(無論是正義或邪惡)歷史意義,沒有道德理想可資為準繩,只能檢視其行為是否有實際意義。天命茫昧難測,故發掘意義,根據實際事件演繹成說。傳人述事,不追求死板僵直的細節,而偏重意義真實之開掘,貶封禪、退平準、議河渠皆是如此。這樣的思維邏輯與《論六家要旨》的「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道家...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很接近
在著述觀點上,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是先有體悟後以實事應證,有倒果為因之嫌。《莊子》則全是寓言,虛無飄渺難以徵信,這一點儒家遠比道家可靠的多,伯夷列傳篇首開宗明義「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作為一個記錄者,檔案才能代表真相,故莊子書中寓言一律不採,縱有玟塚亦然。司馬遷極力強調《太史公書》「述而不作」的立場,述為描述,作為創作。「述而不作」意指從客觀歷史事實當中顯露天人古今實相(包含因果與非因果關係),與孔子試圖藉春秋平衡時代道德傾斜的立足點不同。孔子、莊子所述不免有虛擬想像或生搬硬套之嫌,而《太史公書》純粹是應物變化的客觀記載,就「真實可信」這點而言,反而後出轉精了。
也可以說,整部《太史公書》態度是道家的(敞開),但方法是儒家的(客觀)。
目的是探討天人之道,可是拒絕談玄說妙,也不是先創造學說,演繹天道再從歷史事實尋找相應的事實,而是絕不載之空言,從檔案記錄中紮實的一頁一頁理解「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不止一次強調自己是站在絕對客觀觀察者的立場來「原察始終,見盛觀衰」,是一個在客觀歷史中探詢天道迴響的探索者與求道者。
※觀點可能殊異於您的教授,為了您的作業分數著想,引用前務必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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